[南京]杨晓阳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黑龙江,那里是中国的边陲,离俄罗斯很近。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由于中苏关系密切,俄语对整个黑龙江都有很深的影响。不光是在学术界,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里,也到处可见俄语的影子。
我父母那一辈,很多人都会用俄语演唱《东方红》《喀秋莎》,再高难度一点的,就会唱《小路》。他们学俄语,不是学院派,记忆方式还是老一套,死记硬背加谐音记忆,并且在记忆过程中,将黑龙江人天生自带段子的气质发挥到了极致。比如,达斯维达尼亚,这句,他们就记成“打死你大娘”,有趣又好记。他们的俄语,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高亢,亮堂。比如带着淡淡忧伤的《喀秋莎》,用东北版的俄语唱法唱起来立刻就显得斗志昂扬。听这样的《喀秋莎》,就会忍不住撸胳膊,挽袖子,抡起锹镐,会觉得如果不把浑身的力气投入到北大荒的开发建设中就对不起谁似的。
我故乡的方言里,至今还保留着不少俄语音译词。比如,大列巴,指的是加入啤酒,经过三次发酵,用柞木或者椴木烘烤出来的傻大个儿硬壳面包。我一个南方的网友在去哈尔滨旅游之前向我询问,要不要背几个大列巴回来送人。我说,完全可以,摆家里观赏,半年都坏不了,还能当凶器去砸入室盗窃的小偷。布拉吉,是裙子的音译,这个词流传比较广泛。女人们那时候谁要是穿着一身的确良的布拉吉,梳着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就觉得是时髦了。
苏伯汤,是我们当地人跟苏联人学着炖的,其实是罗宋汤,因为原材料的关系,我们简化为西红柿炖牛肉汤。当时黑龙江人问苏联人,这是什么?他们说,是苏伯。也就是俄语,汤的意思。但是,这个苏伯被误解为这道菜的原材料是苏伯。所以,黑龙江人就叫这个汤为苏伯汤。其实,如果翻译出来,就变成了汤汤。后来,虽然解释清楚明白了,但是也没有人打算去更正。就这样,苏伯汤几十年就一直被叫了下来。
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第二外语选的是俄语。我们选了俄语的同学被虐得七荤八素。俄语语法繁琐,几乎所有的词都要分阴性,中性,阳性,要随着主语和数进行变位。发音也让我们觉得闹心,著名的颤音是我们永远的痛。大春老师告诉我们发音要领,就像漱口的时候,嘴里含着一口水,咕噜咕噜,然后要说话的感觉。于是,刚学发音的那段时间,每天早晨,女生宿舍盥洗室里,端着牙刷筒的姑娘,嘴里含着一口水,咕噜咕噜,开始发音——忒儿啦……忒儿啦……此起彼伏。这个颤音,我到现在也发不出来。而我的大学同学小蜗牛在经历了无数次漱口水的洗礼,又到黑河(中苏边境)熏陶了一阵子,终于发出来了。那叫一个标准漂亮,就跟舌头上安了个铃铛似的!真是羡煞我也。
黑龙江境内有不少俄罗斯人,除了中苏边境地区,省会哈尔滨也有很多。大街上,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和小伙随处可见。有一些俄罗斯人生活在这里已经好几代了。十几年前,我的嫂子还是东北林业大学英语专业的学生,她接了一份家教的活儿,教一个俄罗斯小姑娘英语。我嫂子的二外是德语。第一次去,她想临时学点俄语跟小姑娘拉近一下距离。这就好比,跟黑龙江人打交道,说上一句“哎呀妈呀,这可咋整啊”能让对方觉得亲切无比。她找了二外是俄语的同学,挑简单的学。她同学教了她一句最简单的“哈了少”。哈了少就是你好的意思,随意,亲切。我嫂子说,你好是哈了少。那我发散思维一下,你不好就是哈了不少?你好不好就是哈了少不少?对于她这种捣蛋行为,她的同学险些把她掐死。
揣着一句偷偷练习过好几次的哈了少,我嫂子夹着英语资料走进了小姑娘位于果戈里大街的家。小姑娘叫娜塔莎,真的跟小说里名字一个样儿,她眼睫毛长长的密密的,好看极了。进门的那一刻,我嫂子突然发现气氛有点紧张。娜塔莎眼睛圆睁,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妈妈。很显然,母女俩在她进门的前一秒钟正在吵架。展现技术的时刻到了。我嫂子及时地对娜塔莎扔出了那句万能打招呼用语:哈了少!很是热情洋溢。生气的娜塔莎眼睛一翻,对她说了句:哈了啥少啊!我嫂子一愣,哎呀妈呀,娜塔莎说的竟然是纯正的东北话!那发音,那用法,绝对的东北话专业八级水平,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