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国家一级演员沈磊聊天，很容易会想起一个人，竹林七贤里那个常为青白眼的阮籍。
刚刚结束音乐剧场《19/19》的排练，沈磊斜坐在椅子上，挽起裤脚，整个人越发显得松弛无束。若是有更惬意的环境，他也许会箕踞而坐，白眼望天，恣意品评人物。这个江湖里很少有人能得他的青眼，任是业界资深前辈，还是观众眼中的演技神话，沈磊也敢面陈其过，颇有一种“礼岂为我辈设也”的气概。
《19/19》导演田水是少有能得沈磊青眼的人。两年没有登台的沈磊应田水之邀，站到台前，担任《19/19》“说书人”。
沈磊在《19/19》中担任旁白
在解放日报·上观新闻独家专访中，配过上万集影视剧，承包《仙剑奇侠传》胡歌、《仙剑奇侠传三》霍建华、《步步惊心》吴奇隆、《花千骨》霍建华、动画片《秦时明月》高渐离等“男神音”的沈磊，道破一个个行业真相，从流量惊人的演员到享受粉丝经济的声优，倘若德不配位，沈磊都以白眼对之，“如果你没有真本事，请退休回家。”
从李逍遥到白子画，配音只花了两天
“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
若是生在魏晋，沈磊可以被写入《世说新语·任诞》。在上戏表演系一年级时，沈磊因勤工俭学接触配音，大二配迪士尼《阿拉丁》中的“小鸟”艾格而入行，成为配音界第一代流量明星。30年过去了，《19/19》排练现场，年轻的演员们还是习惯叫沈磊“鸟哥”。
为影视剧配音，接各种游戏角色，去综艺节目做嘉宾，沈磊毫不遮掩地表示，都是为了“厨中的数百斛美酒”。头部配音演员收入远超金领，游戏配音报价更是令人难以拒绝，他不觉得为五斗米折腰有什么不妥。
很多观众觉得沈磊为李逍遥、徐长卿、白子画配音，大大增强了角色魅力，赋予他们完整的生命。但在沈磊看来，配音更多是一项流水线工作，不能称之为艺术，“影视剧角色50%到80%魅力，靠演员表演，配音演员只是合作完成一个角色。任何非独立完成的创作，都不能称之为艺术，只是一个熟练工种。”
也因此，很难和沈磊讨论那些他不愿视之为作品的角色，比如动画《秦时明月》高渐离，“我们的创作过程简单到你瞠目结舌。”沈磊用最简单的判定，打消记者问背后故事的念头。
34集《仙剑奇侠传》，胡歌饰演男主角李逍遥，沈磊为其配音花了两天;40集《步步惊心》中，吴奇隆饰演四阿哥胤禛，他花了一天半就配完了音;50集《花千骨》，霍建华饰演白子画，他配了两天音。
配音中的沈磊
服务影视剧配音行业30年，沈磊不需要提前看剧本，“进录音棚后，花一些时间与导演沟通角色性格和说话方式，然后戴上耳机，直接开录。”
能做到这一点，如沈磊所说，配音是技术工种，而他是一个熟练工。跨越三生三世跌宕起伏的剧情，动辄上千年生离死别的爱恋，都浓缩于一两天，从他的嘴中快速降落又抽离。荧幕上的角色声情并茂，在沈磊眼中，再浓烈的情感拆解开来全是技术，每个螺丝都是经过精密计算好的，他靠自己的好手艺拧得严丝合缝，“我们这一行不看重过程，只看结果，与做手机贴膜没有本质区别。”
沈磊抗拒“体验派”表演方法，“如果每个角色都要掏心掏肺，演员要折寿。付出40%，能让观众感动到就好。拍完一个戏，三个月跳不出来，一直沉浸在角色中，那个演员要么入错行了，要么在炒作自己。他只是一个明星，不配当演员。”
话剧舞台上的沈磊
在微博上，沈磊描述自己喜欢的演员，“舞台上的一举一动都经过深思熟虑千锤百炼，有位老师我跟他演了十几场戏。他每次抬手做手势的位置，一定在第二和第三个纽扣之间。他一定走两步半，再转身弯腰拿报纸。厉害的是，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生活，高级的表演是让你看不出设计痕迹的生活化表演。”
专访中，我们专门问了沈磊，这位被他仔细观察舞台上一举一动的演员是谁?答案是娄际成。
“数字先生”不是霍建华
今年5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演员聘用合同示范文本(试行)》，明确演员工作内容包含配音，专业配音成本从演员片酬中扣除，这被视作鼓励演员原声出演的风向标。
越来越多演员放弃配音，开始使用原声，一些原声台词频频引发热议。
“用配音是时代需求。”沈磊坦言，大量影视剧受制于拍摄条件，不得不后期配音，“使用同期声会导致成本翻倍。在横店拍一个古装戏，周围全是汽车喇叭和说话声音，如果要把这些声音屏蔽掉，拍摄周期起码多出三分之一，一天至少好几万元成本。因此，众多剧组出于省钱目的请后期配音。”
在影视剧拍摄快速膨胀的年代，沈磊目睹行业弊病，“全拍完了，他们才想起花最少的钱，靠价格便宜、技巧纯熟的配音演员来补上制作纰漏。配音演员有时候还得当编剧。比如两个人从远景走过来，你能看见他俩的嘴在动，但剧本上只有‘边说边聊走了过来’。编剧偷懒不写，场记也不写，同期声压根没有声音，配音演员只得根据前后剧情和人物关系给他们现编台词，这种事我们碰到无数次了。”
话剧舞台上的沈磊
看不惯，沈磊就要说，他有颇多金句在网上流传，比如吐槽一位“媳妇比他更火的”数字先生。
这位仁兄演一边舞剑一边念唐诗的戏时，台词说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把沈磊一度气到配不下去，“当场我就说，‘导演对不起，换人’”。关于数字先生的身份，网友有颇多猜测，甚至有自媒体直接把霍建华在《仙剑奇侠传三》中饰演徐长卿的画面配在这段视频里。
“数字先生不是霍建华。”在专访中，沈磊严肃澄清，“我接触过的港台地区演员都很认真、敬业，他们可能普通话不够标准，但会提前背好台词，也很虚心求教。”
沈磊曾和赵文瑄一起拍戏，“赵文瑄把自己的台词都用毛笔抄录下来，字很漂亮，写了厚厚的一本。你不得不佩服他的个人魅力。”
敬业归敬业，由于港台演员的口音等，许多人不得不靠配音补救，更别提大量台词不过关，或是根本不记台词的“演员”。
“我能够‘张口就来’，因为配过几万集影视剧，非常了解这些演员的习惯。”沈磊说，因为不懂表演，很多演员的语言节奏和习惯常年不变，演什么角色都是一个样。同样的，如果配音演员只是靠改变音色去区分角色，观众很容易串戏或是审美疲劳。在他看来，相比音色，语言节奏、语调、断句等细节，更能体现一个角色的性格。
为游戏《少女的王座》乌列尔配音，沈磊塑造“人狠话不多”的骑士团长声音形象，特别设计角色说话方式，“乌列尔台词大都言简意赅，说话语速比正常人快。尾音，我切得非常干净，不会有长音。”
沈磊把配音技巧拆解得很清楚，靠音色去区分角色，就像“体验式表演”一样，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有伤身体的行为，缺乏对表演技巧的真正理解。
“我所有的角色几乎都用自己的音色，没有太多变化，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语气、语调，比如尾音声调往下或是往上，最后一个字念全或是只念一半。这么一处理，人物的区别就出现了。”不经意间，沈磊换了三种方式说话，好像体内一下冒出三个截然不同的人格。
动漫游戏产业撑起沪上配音圈
十年前，沈磊习惯每天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排练厅，“一坐一整天，看我喜欢的导演和演员排戏。”徐幸、朱茵排练《中国式婚礼》时，看到沈磊坐在一旁，会亲切地喊，“小鸟，你觉得怎样，说说看。”这个时候，沈磊很开心，把自己的观点一股脑地说给前辈们听。
“小鸟”外号得自上世纪90年代动画片《阿拉丁》。当时，还在上戏读大二的沈磊在迪士尼全球海选中赢得小鸟艾格的角色，一同录制的还有周野芒等。
到沈磊配音时，导演喊，“小鸟进棚”，等年纪上去了，后辈们叫他“鸟哥”。《阿拉丁》一集配音报酬是80元，配3集，沈磊可以挣出一年学杂费。整部动画近80集，他获得了一笔当时可观的配音收入。“但配音演员的价格，到今天为止没有改变多少。20年前，配电视剧男主角的价格是一集200元，到现在也300-400元。当然，头部配音演员的价格是另算的。”
在排练厅里，《19/19》导演田水也叫沈磊“鸟哥”。反复演练谢幕动作时，沈磊和一群95后、00后们踩着节拍呼啦啦一下跑到台前来，他笑得开心，像在排练毕业大戏的学生。“2007年，上海话剧中心全是我的戏，一年演了15部戏，上午排到下午，晚上演到深夜。”凭借这一年的《39级台阶》，沈磊获得第20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配角奖。
“有好剧本，我愿意继续演下去。”沈磊称赞，《19/19》音乐很好听，“很多熟悉的歌曲重新编曲后，听得我热血沸腾。”
排练告一段落，年轻的同事们掏出手机打游戏，无论玩《英雄联盟》还是《王者荣耀》，都能听到沈磊的声音。他配的最后一部电视剧是2015年的《花千骨》，“近十年，北京影视剧制作公司越来越多，而上海不知不觉成了游戏配音大本营。”沈磊回忆，“十多年前，我们所有沪上配音演员聚在一起，有人说，有个东西叫游戏，厂商问我们怎么报价，大家商量出一个数字，然后全上海的配音演员统一价格，我对这件事印象特别深。”
伴随上海动漫游戏产业的繁荣发展，更多幕后配音人一个个走向台前。“如果没有游戏配音，上海的配音圈可能凋零了。”
观众在落泪，他或许在想夜宵
在上海话剧中心官微发布的《19/19》演出微博下面，许多留言者是沈磊的粉丝，不少外地观众特意晒出首演的电子票。“有好多观众会特意去买我演出首场和末场的票，有人已经坚持了七八年，会跟着看我在全国各地的巡演。这些粉丝大都是从配音粉变成话剧粉，他们如今不光看我的话剧，也会经常进剧场看别的话剧，这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在B站声音演员竞技节目《我是特优声》中，沈磊曾担任飞行鉴声员，“年轻配音演员演技尚未纯熟，急着搞签售、粉丝见面会，不行。当配音演员站到台前，他就变成了演员。日本的配音同行经过歌唱、舞蹈等系统培训。但在中国，很多人觉得声音好听就可以站到台前。试问，你真的有这个资格吗?如果没有真本事，就请退回幕后。”
舞台表演是清贫的，演一部话剧的收入，比不上配一天游戏，但吸引沈磊回到舞台的是那份快乐。他不愿意用荣誉感这个词，但从他的侃侃而谈中，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热情，“我会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也希望配音市场越来越大，实现优胜劣汰，促使更多人认清自己的定位，更好地调整状态。”
讲完了最后一桩难入正史之事，同事催他回去排练，沈磊甩甩肩膀，关了灯。窗外夜色渐沉，满是文青和网红的安福路像是随时会端起红酒杯，即兴朗诵一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很快，会有一批热爱配音或是话剧的年轻人趟着夜色，为10月21日《19/19》首演而来。
台上的“说书人”沈磊，将用他低沉而富有魅力的声音将观众裹挟入一场艺术幻梦里。但下了台，他毫不留情地说，“观众落泪的那一瞬间，我在想今天晚上夜宵吃啥，散场后的安福路又该堵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