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过半,影视圈的关键词是——消失。
开年,《搏击俱乐部》最后12分钟“消失”。
△ 海外的原著小说作者听闻此事发推特表示不理解
6月,《梦华录》如潮好评,但吻戏莫名其妙——“消失”。
7月,《浪姐3》又双叒搅动内娱,又有一些歌词“消失”。
△ 被删改歌词原作者表示愤怒
每次“消失”事件背后,评论区总会出现另一个高频词——尺度。
这让Sir想起一部因为“尺度大”,而被频频拿出来纪念的国产电影。
《我不是药神》
电影上映至今,收获无数赞誉。
金马影帝,31亿票房,豆瓣稳守9分(这是2007年来中国电影最高分,上一部站在9分的国产新片是《遥望南方的童年》)。
但这一切,真全拜“国产电影尺度之最”所赐?
当初的勇敢,真的走向无解的尽头?
今天,Sir想再次回望2018年那个夏天。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及,赞美《我不是药神》,我们到底在赞美什么?
01
四年过去了,论及生活困苦,人之不易,这句台词总会适时出现: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此句一出,多半鸦雀无声。
但必须说。
《我不是药神》不是义无反顾的勇士。
当初引发全民参与讨论的声量,恰恰是因为它有过妥协。
这是一部改编自真实故事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
2018年6月16日,上影节,《我不是药神》举行发布会,并第一次公开放映。
好评如潮。
媒体和影评人圈炸开了锅,依照各自的观影结构,为这部题材鲜见的国片给出了参照品。
韩影的《熔炉》《素媛》《辩护人》……
更有甚者,认为它是中国版《达拉斯买家俱乐部》。
随后,《我不是药神》趟过影视圈,《智族GQ》适时抛出一篇非虚构写作的大稿,介绍了主人公毁誉参半的人物原型陆勇。
所有这一切,打响了口碑的头阵,为影片首日大卖积蓄了足够的势能。
7月5日,《我不是药神》正式公映,与预想一致,划开了一道高开高走的弧线。
首日票房3.32亿,上映第四天突破10亿,九天突破20亿。
但。
随着受众的盘子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杂。
起初,不少跨界人士指出它的“不真实”。
比如影片对于慢粒白血病患者的戏剧化处理,遭到部分真实患者以及家人的反对。
实际上,他们并不会像演员王传君塑造的那样,成天戴着好几层口罩,好像携带传染病毒一样,也不至于如此瘦骨嶙峋。
“这类病人从外表上看与常人无异,甚至脸色还会泛起少许绯红。”
对影片更大的质疑来自医药界。
为了让普通观众尽快地识别出戏剧效果中必需的“公敌”,排解情绪,它将跨国药企推向了最前排。
对更本质的问题如医保体制的壁垒、高额关税的存在都选择了模糊处理甚至回避。
被“妖魔化”跨国药企实属背锅侠。
△ 跨国药企代表被泼粪
这些处理,的确让这部主打“现实主义”的电影,失去了抵达现实更深处的力量。
但。
这是主创的能力问题吗?
相信《药神》的主创面对“尺度之最”这四个字的赞誉,心中一定是百味杂陈。
接不住,也不想接。
提到《药神》,我们言必称尺度,但如果只谈尺度,总以“尺度”挂帅,那又着实小瞧了它。
在Sir看。
比起尺度,另一个词其实更准确。
底线。
因为《药神》从来不想冲破什么,主张什么,是它不能背叛什么。
它当然勇敢。
但它的勇敢,不是一般定义里的激烈,热血,恰恰相反,他是卑微的,瘦弱的。
是一个人,作为一个人被逼到绝路后的依然拒绝,是一个弱小,对另一个弱小无法转身的体恤。
可以这样说。
电影中的人物也真正因为他们的懦弱、被动,呼应了现实客观存在的掣肘、凝滞与暧昧,因而有了真实的呼吸。
Sir至今依然感叹,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人啊。
02
主角程勇是个失败的中年男人。
他开了一家快交不起租金的印度神油店,家暴,离婚,正在和妻子打官司争取儿子的抚养权。
一开始答应卖药是为了赚钱。
500进货的印度格列宁,他卖5000,在商言商的算计是惯性。
他影片的第一次“大方”,是主动给打工还债的黄毛工资。
你看这神情。
恩宠的背后,实则是对一个人劳动力的深度绑定。
毕竟,像黄毛这样肯卖力又得病的人不多。
吕受益也是个精明圆滑的上海男人。
拿到第一批药后,程勇让他一起卖,他立马拒绝——违法的事我可不干。
卖药犯法,走私不犯法?
那他干嘛怂恿别人干。
后来,是程勇以不合作就没药吃威胁,他才勉强答应试试吧。
更别提翻译刘牧师,他的口头禅是“God bless you”。
一个用信仰的力量为病友带去精神慰藉的神职人员。
可看他被召集入伙的一段——一个文盲用几句漏洞百出的谚语,就堵住了他的嘴。
说白了。
“God bless you”只是掩盖心虚的托词,他有的只是无力和认命。
甚至每一个普通人。
电影里两个细节,Sir每一次重看都五味杂陈。
在假药贩子张长林的卖药会场上,程勇一伙人揭穿了这个“张院士”的真面目,可一片混乱中,所有病人还是一窝蜂跑去抢药——
明知道那是会害人的假药,还是要占这个便宜。
另一个细想更让人脊背发凉。
程勇不卖药后,吕受益的妻子找程勇求救时,她说:
被人给点了
张长林把药涨到两万
很多人都吃不起就没人护着他了
联系上下文。
这人到底是谁?
正版药四万元,张长林就算把药涨到两万,依然比正版药便宜了一半,对病人还是“划算”的。
为什么还被点?
因为对病人来说,程勇药卖5000,踮踮脚还能吃得起,张长林涨到两万元,就是一条鸿沟,很大一部分不再吃得起……
既然我“划算”不了,我也不必“护”着别人。
干脆,点了他。
《药神》确实从头到尾都无意制造一个完美的角色。
导演对人性的描摹幽微至极。
这些人的妥协、游走、暧昧、虚荣,种种不确定的,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私。
但《药神》又无意去批判这种自私。
文牧野看见了人性本能的弱点,他更相信人性同时也有摆脱本能的信念。
当一个口口声声要赚钱的商人开始不信仰钱。
当一个秉公执法的警察开始对自己践行的公正与正义产生怀疑。
当一个因为孩子出生,不想死,想活到看到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娃的白血病人在深情地回望还在襁褓里的儿子,为了不拖累家人自我了断。
情与法的权衡,自私与牺牲的挣扎,种种独属于人的矛盾与痛苦贯穿整部电影。
也正是这种艰难的选择,赋予了《药神》难以忽视的现实力量。
因为。
只有真实活着的人才会懂,叩问人性不看天花板,而是看他的底线。
03
程勇,名字带着“勇”,是全片呼之欲出的暗号。
面对利益,他自私过。
面对风险,他逃避过。
但电影又在各个细节,隐隐点明这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程勇第一次赚到钱,去思慧工作的夜总会“团建”。
这时,酒吧经理要求思慧去跳舞,思慧正想听从,却被程勇拉住——她今天是客人,不跳舞。
随后,程勇掏出一沓钱,要求经理跳舞给大家看。
第一次。
思慧站在台下,对着台上的男人,大喊“脱裤子”。
喊完后,思慧眼里泛出泪花。
这是一个人尊严被保护后难以抑制的感动。
团建完后,程勇就暴露了自己好色的本性。
——我送你
——不用了 勇哥 没两步一走就到了
——我送你回家
——真不用了
——走吧
走啊
注意思慧此时的表情。
显然,她内心是拒绝的。
但面对掌握着救命药源的程勇,她不敢反抗。
镜头一转,程勇来到了思慧家,他兴奋地搓着手脱着衣服,等着思慧洗澡出来。
结果,门一开,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思慧的女儿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成年人的龌龊瞬间被暴露在孩子纯洁的目光下。
程勇这才反应过来,思慧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的母亲。
他之前的仗义实则是一种“趁人之危”。
他赶紧叫停了这个“留宿行为”,仓皇逃离了思慧家。
关上门后,思慧又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
从强硬要求到主动离开,这是一个“渣男”对底线的自我反省。
就连那些“不幸又不争”的普通人,也是做到了无声的坚守。
曹斌在一次行动中抓获了一群拥有印度格列宁的慢粒白血病患者,他把他们关起来,要求他们供出卖家。
面对逼问,人人守口如瓶,用沉默以示反抗。
这种沉默有自私的成分,因为程勇被抓了,低价药的渠道就断了。
但在这种沉默中,更多的,是一种默默传递的勇气,一种无路可退的默契。
巨大的沉默过后,一个老太太站出来,对曹斌警官说:
我就是想求求你
别再追查印度药了
行吗
我不想死
我想活着
行吗
两个行吗?
一问对方的底线是什么,人还是任务。
二表白自己的底线是什么,活着已经是最后的请求。
表面看。
《药神》似乎与那些我们曾经赞美的韩国电影一样,与现实紧密相连,并试图用电影介入现实,改变现实。
实际上。
《药神》暗暗用力的,是一个普通人面对不公不正,从怯弱到勇敢,从旁观到介入,依次渐升的人性音量。
这是一种看似英雄,实则平民到不能再平民的普通人视角。
普通人哪敢轻言勇敢。
英雄的勇敢是理想,是主义,是被更高一级感召的上刀山下火海。
但普通人最大的勇敢,无非是坚守。
像小草一样不起眼,也像小草一样坚韧。
04
说白了。
普通人勇敢的对面是什么?
是对谎言、错误的臣服。
《十三邀》有一期,许知远采访罗翔,那期节目里,罗翔对“勇敢”的看法引起广泛的讨论。
罗翔说:
其实在我的人生词汇中
勇敢是一个最高级的词汇
因为我自己不够勇敢
在人类的所有美德中
勇敢是最稀缺的
这句话迅速成为互联网上口口相传的“金句”。
人人大谈勇敢之重要。
其实罗翔这段话,还有后半段,他说:
就当命运之神
把你推向那勇敢的时刻
希望你能够像你想象中
那么勇敢
从《药神》可以看出,勇敢并不排斥懦弱、迷失的人。
甚至后者本身就融入一个人勇气的内核里。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勇敢的确需要外力。
程勇的恻隐之心、吕受益、思慧的亲情、牧师的道德耻感,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考验(吕受益的自杀)等等。
当命运选择你身处生死、是非、黑白的分界线上时,就意味着底线也随之浮起渐显。
这个时候,你的选择,界定了人性的底线,而每个人参差不齐的底线,则组成今天人类文明质量与段位。
吕受益的自杀,直接刺激了程勇的蜕变。
他决定重新卖药。
这一次,500进货,500卖。
在他又一次踏上去印度进货的旅途时,电影给了一个充满隐喻的镜头。
程勇在烟雾迷蒙的印度街头遇到了两尊神像,一个是湿婆神,另一个是迦梨女神。
印度教里,湿婆神是毁灭之神,但在教义里“毁灭”也有“再生”的含义。
迦梨女神有时表现为黑暗和暴力,也被衍生为“生命起源”。
这两尊带有“黑暗”意义的神,同时代表着拯救疾苦众生。
这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情节,实则正是《药神》的题眼。
与之对照的。
是电影第一个镜头,也是一座神像。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既讲神,但又消解神,还原人的故事。
这部电影改了四次片名。
从《印度药神》到《中国药神》再到《生命之路》,最后定为《我不是药神》。
这背后可能有诸多因素的考量,但在Sir看来,《我不是药神》这个片名误打误撞成为了电影的点睛之笔——
弹开脂粉的掩饰,也弹开注水的煽情。
弹开宏大的概念,也弹开虚无的口号。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不该被当作神,“我”也不想成为神。
我只是当命运来临时,捍卫了那条我不能放弃的底线而已。
回到四年后的今天,回到刚开始的“消失”话题。
越来越多的观众会用“胆小”“自我阉割”等词汇来宣泄对残缺文艺作品的不满、不屑,斥责平台的不担当。
但同时。
也有数量庞大的另一群人,甚至不乏和第一种的交集者,动辄以“三观不正”“动机不纯”“夹带私货”举报一部文艺片别有用心,导致它被迫下架。
一边轻易赞美别人破尺度。
一边又把自己的底线玩坏。
当我们的微博里,我们的朋友圈,我们平日接触的一言一行已然分裂成“黑与白”“是与非”二元斗争,那像《药神》这种对人性抱予理解,也抱予宽容的“中间电影”,必然没有立足之地。
大众爆款的本质,就是时代潜意识的最大公约数。
这话,Sir说过无数次了。
今天,“药神”四周年。
下一部《药神》在哪里?
与其祈祷天降神人,神力,神作。
不如把攥成拳头的双手摊开。
仔细看看。
我们能为下一部《药神》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