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王亮的车都遭遇过各种尴尬。一次外出接逝者的路上,车子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走不动,他硬撑着把载着逝者的车子开回了殡仪馆,用脚一踩轮胎,走气。当时是傍晚7点多,王亮连跑了3家修车行,都没人愿意给他修车。工人说,“装死人的车我们不敢捅咕。”
洗车更得自己来。王亮第一天上班与上一任司机交接车钥匙时,就问过,“夏天溅上泥了怎么办?”对方答,“没人给刷,自己收拾收拾。”
因为不时遇到意外死亡的逝者,王亮的车上留下过各种东西,冬天血迹凝固在车上,要烧开水一壶一壶冲洗;夏天遗体腐烂,要用高压水枪才能冲干净。
如果从情感上讲,大概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上班。但在这个东北小城,殡仪馆是国企,有五险一金,工作稳定又还算清闲,王亮们舍不得放弃。偶尔有人想要另谋生路,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了,找不到其他工作,不如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自从来到殡仪馆,许多人不再和朋友聚会,不再走亲戚;有亲朋结婚时,他们会递上自己的份子钱,但人不到场,怕被人说晦气。
2019年的大年三十轮到王亮值班。按照殡仪馆的规矩,他可以把灵车开回家里,需要出车时直接从家出发。但他选择一个人留在殡仪馆过年,没有年夜饭,没有春晚,没有红包。他说,邻居们至今不知道他的工作,他是“谁都不想见到的人”。
直播间里的悲伤
几年前,王亮就在一个短视频平台上注册了账号,经常看视频消遣。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与职业相关的ID“接尸人”,“因为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叫《赶尸人》。”
但去年夏天以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也能开直播。直到2018年8月,一名河南的户外探险主播特意跑来公主岭,举着手机在殡仪馆到处拍。王亮觉得有点意思,让那名主播帮他开通了直播权限。
刚开始,王亮只想在直播里和老朋友、老同学聊天,讲讲他在“山上”的殡仪馆里与逝者打交道的日子,缓解一下无聊、压抑、沉闷的情绪。但几次直播下来,一群陌生人拥了进来,看他的ID,询问他的工作。王亮开始用直播接待好奇的粉丝,给他们讲殡仪馆的故事。
在短视频平台上,拍摄墓地和墓碑、火化现场、车祸现场、遗体等内容会被封号。所以王亮只敢拍摄殡仪馆的门卫楼、停车场、外观像七层佛塔的骨灰存放楼,以及手机前置镜头里的自己。
一次直播时,王亮接到的逝者是一名因整容意外去世的26岁男子。在汽车的晃荡声中,逝者的母亲回忆起为生儿子交的超生罚款,儿子在全家的宠爱中长大,直到儿子打算在结婚前整容……这位母亲心中无限酸楚,但不得不接受儿子离世的现实。当把这位逝者送到殡仪馆时,王亮发现直播间里来了2000多人。
现在,王亮在短视频平台上有26000名粉丝,大部分是“看热闹的”。他们想让王亮拍存放遗体的冰柜,拍火化炉,王亮都拒绝了。
粉丝里,有人认为死亡是件遥远的事,不必认真对待,拿千奇百怪的死因当段子听。有人甚至在直播间里乱说话,问“啥时候来接我啊?”遇上这种人,王亮便会表情严肃地告诉他们,“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出于猎奇心理。有的人谈论自己的生死是在倾诉内心的痛苦,因为现实生活中,他们找不到这样的倾诉对象。
一次,有网友在王亮的短视频平台作品下留言:“我最后一次睁眼,能看到在天堂里的儿子,那样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后面是6个哭着的表情。
王亮点开她的主页,发现全是和她逝去的孩子有关的内容。刮风了,她写“那缕清风我能感受到是你回来看我们,对吗儿子?”做梦了,她写“今天妈妈梦到你,为什么是十二三岁的时候?”王亮很理解,留言安慰她,“你的孩子在天上也会希望你能好好的”,还请粉丝们“都去给她点点关注”。
看了王亮的直播,赵虹浩、王兴国也加入进来。还有不少其他在殡仪馆工作的粉丝和他们互动,寻找职业认同感。
王亮会告诉大家,做这行要注意哪些忌讳,要怎样和家属沟通、调整心态,不能“自己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山东济南的刘超今年34岁,和妻子一起开灵车。他觉得王亮和做这行的许多人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劲儿,对生活很热情,每天都乐呵呵的。”
生命的重量
来殡仪馆工作前,不像其他人,王亮不害怕面对死亡。他有不少亲戚在殡仪馆工作。
他9岁时父母离婚,之后由爷爷奶奶抚养。12岁爷爷去世时,他亲眼看着爷爷被推进了焚化炉,但对死亡的认知也只是“以后见不着爷爷了”。他没哭,“该上学上学,该咋地咋地。”15岁时父亲去世,他依然没哭。
来殡仪馆前,王亮对这份职业的想象“就是个开车的”,他既不害怕死亡,也不会太过接近死亡。但在这里,他的一双手接触到了遗体,将遗体搬运进殡葬车的瞬间,他感受到了生命的重量。
一次,他接走了一名13岁的男孩,有先天性疾病,体育课跑步时摔了一跤,之后回家待了3天,人就没了。
父母把男孩的遗体抱上车,又把他生前的衣服、足球、篮球、溜溜球挨个放在旁边,关上车门,蹲在地上抱在一起哭了。王亮也跟着哭了,那是他在工作中唯一一次流泪。
现在,王亮熟悉市区的每一条路,开车时会选择平坦的、不拥堵的路段。对于这个职业来说,车开得稳一点是对逝者最后的尊重。
因为这份职业,王亮们见识了太多死亡,太多别离。但对于逝者家属来说,有时,接受死亡和别离并不容易。
赵虹浩接过一个单子,一名40多岁的男人因车祸去世,家人们把读大学的儿子喊了回来,但不敢告诉他实情。按照当地规矩,这个大男孩应该拿着招魂幡一路将父亲“送走”,但他不肯踏进殡仪馆的大门。“他说,‘我不进来,我就想着我爸是出差去了、出去玩了,去哪都好’。”
赵虹浩前前后后劝了那个男孩三天,最后,孩子答应为父亲烧纸、引路。“但是直到把他父亲推进火化炉,他一直都把脑袋别在一边,没看一眼。”赵虹浩说。
在殡仪馆的院子里,王兴国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哭着烧贡品的人,其中一个30岁出头的女人让他印象深刻。这个女人在棺材前跪着,一边磕头,一边哭号,“家里好不容易有点钱了,你还没享福啊!”她的母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