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糜没死成，两个结伴在水库偷鱼的人救起了她。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娘和爹都在，爹背对着她，朝着窗户抽烟。娘坐在床沿上一下一下地抹眼泪。

　　不管遇上什么事，娘唯一会做也能做的事情，就是抹眼泪，小糜知道，乡下女人都这样，趟上没法办的事，要么撒泼，要么抹眼泪。其实，都没用。

　　死而复生，小糜沮丧极了。见她醒了，娘哭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小糜你咋这么傻呢！”爹突然吼了一声：“你让她去死！别给我活着丢人现眼！”

　　娘吓了一跳，使劲压着哭声，呜呜的。爹烦躁得要命，跺着地板，走了，气冲冲的，好像要出去杀人。

　　晚上，姐姐过来了，小糜才知道，医生说她怀孕了，都两个多月了。也就是说她肚子里有了刘海滨的孩子。姐姐说：“都两个月没来月经了你也不知道啊？”

　　小糜就觉得脑子里空空的，说：“姐，你再说一遍。”

　　姐姐说：“你怀孕了。”又说爹已经气疯了，去把刘海滨打了一顿。正说着，突然，病房的门就稀里哗啦的被撞开了，鼻青脸肿的刘海滨还有他弟弟扶着他白发苍苍的娘闯了进来，一下子给小糜跪下了，说：“小糜，求你了，你把这孩子生下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要多少钱都行，我老婆不知道我还一个存折。”项伟丽也进来了，说：“小糜你放心，孩子生下来你就给我，我保证我拿他比亲生的还亲。”

　　小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慢慢说：“你们真让我恶心。”说着，把输液的针头撕下来，又摘下输液的玻璃瓶子，攥着瓶口，砰地一声，在墙上砸了，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用尖牙一样参差不齐的碎瓶子就往肚子上戳，姐姐吓懵了，扑上来抢瓶子的时候，小糜已经往肚子上捅了三四下。

　　那一次，小糜对自己，是下了死手的，肠子上捅了五个洞，能保住命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医生说的。

　　15

　　后来，我离开了高密，关于小糜的事，都是断断续续听人说的。知道她住了半个月院就被爹娘接回了家，从此以后，几乎不再出门，跟娘学会了绣花，除了绣花挣钱就是看小说。嫂子嫌弃家里有个名声不好的小姑子害她人前抬不起头，托人给小糜找了个婆家，男人比小糜大8岁，在小糜18岁的时候，把她娶走了。欣慰的是，男人家里离小糜家比较远，关于小糜的流言蜚语，都没到他耳朵里，他只对小糜肚子上的伤疤很好奇，问了很多次，小糜不说，他也就不问了，再后来，小糜生了一个女儿。

　　据说当小糜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儿，很生气，不给喂奶。为这，男人打过她，说她重男轻女，说她心狠。其实不是，小糜只是觉得做女人好苦，不想再生个女儿到这世上来受苦了。

　　今年春天，我回去，同学告诉我小糜走了。享年38岁。我问小糜是怎么走的。同学说小糜的男人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小糜和刘海滨的事，经常打她，小糜就精神失常了。精神失常后的小糜对女儿寸步不离，去年，女儿考上了县一中，住校，小糜晚上都要去学校门口看一眼女儿才肯回家睡觉。

　　小糜家离县一中6里路，也就是说不管刮风下雨，小糜每晚都要来回步行6公里去看女儿一眼。女儿并不领她的情，还挺烦的，怕同学们知道她有个神经病妈，就像当年的小糜不愿意自己是农民的女儿。

　　有天晚上，小糜从学校往家走，失足掉进了一口半枯井里，那种用来灌溉农田的敞口井，直径大约三四米，井的边上，还有台阶，是方便定期下去清理井底的。其实，井里的水并不深，只没到小糜的腰。

　　小糜被人发现的时候，是站在井里的，趴在井边的台阶上，好像睡着了。

　　大家都很奇怪，小糜为什么不沿着台阶走上来？是完全可以的。

　　小糜是冻死的，那是个严冬的夜晚，她在齐腰的井水里站着，站累了，就趴在台阶上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写到这里，我泪如雨下，小糜，那个笑起来两眼像月芽儿一样弯着的小糜；那个被命运往心里塞了太多冰块的小糜；那个我记忆里的小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