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小柴怕进门给爹娘添麻烦。爹娘就信了,因为小柴一进门,爹就张罗着让娘烧水,泡茉莉花茶给小柴喝。小糜却觉得,小柴不进来,是因为他没把这个家瞧在眼里,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漂亮,他这种家里有生意的小镇青年,根本就不会把他们家这种靠天吃饭的农户放在眼里。
有天晚上,姐姐换内衣的时候,小糜看见她雪白的胸部上有几个紫红色的点,秋天的红枣子似的,分外醒目,就问姐姐怎么了。姐姐吓了一跳,又捂又藏的,说没怎么没怎么。小糜很担心,担心姐姐是不是病了,隔壁家的婶婶就这样,不知怎的,大腿上就起了好几个紫点,开始没当事,后来就鼓起了脓疮,越烂越大,最后连床都下不了,躺了五六年,人就没了。
那天晚上,小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挺难过也挺担心的,想隔壁婶婶的病,是不是会传染的?她一走,就传染给姐姐了,第二天早晨,就跟娘说了。
娘正趴在热气腾腾的锅上煳玉米面饼子,浅黄浅黄的一巴掌面团,煳到热锅上,等熟了,就变成了亮亮的金黄色,贴在锅上的一面,脆而香,另一面松松软软的,抹一汤匙猪大油或是豆腐乳,香喷喷的,能把人吃醉了。
娘歪头看着她,饼子都煳歪了。娘虽然没文化,但做事要好,从来没把饼子煳歪过,在这个早晨却煳歪了。她怔怔看了一会煳歪的饼子,盖上锅,让小糜烧着火,就去了西屋。
他们家一共四间房子,爹娘住东屋,东屋过来就是垒着灶膛生火做饭兼全家人吃饭的堂屋,西屋小糜和姐姐睡,哥哥在柴沟镇念书,念初三了,学习成绩一般,爹和他商量了,如果考不上县一中就去学手艺,将来不靠天吃饭。哥哥也答应了,想学修摩托车,为这,小柴还许过诺,只要哥哥愿意,就不用花钱出去学了,到他家铺子当学徒,包他一年下来就能自己独立开铺子。爹娘挺高兴,好像姐姐找了个小镇青年对象,就把全家的问题都解决了。
娘往西屋去的时候,脸好长,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小糜以为娘让她说的姐姐胸部上的红点子吓着了,就把耳朵挨在西屋门上,就听娘腔调很厉害,说他缠着你不让走你就让他啜?姐姐嘤嘤地哭,好像又羞又愧,却不说话。娘噼里啪啦地打了姐姐几下,又厉声问让他破了身子了没有。姐姐哭着说没有。娘好像松了口气,说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珍重自己,将来婆家会看你不起的。姐姐还是哭。娘说记住了没?姐姐哭着嗯了一声。娘就从西屋出来了,小糜手忙脚乱地滚回去烧火,可因为光顾着偷听,灶膛里的明火已经灭了,连忙又挑又拉风箱的,弄了一脸灰。娘站在那儿看了她一会,突然说,你姐没事。不知为什么,小糜不敢抬头看娘的脸,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娘又说:“你姐的事,别出去说。”小糜埋头咕咚咕咚地拉风箱,突然觉得自己本是一片好心,却把姐姐出卖了,挺对不起她。
姐姐也很生小糜的气,整个暑假不和她说话,好像小糜对她犯下了滔天的罪过。小柴还会来送姐姐,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偶尔进屋坐坐,娘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给他泡茶。只有小糜,讪讪的,不远不近地站着,小柴就招呼她,说:“小糜,听说你初中分到柳河镇去了?”
小糜嗯了一声。小柴就一脸惋惜地说:“要是去柴沟镇就好了,可以住我家。”
小糜就笑笑,看看姐姐。姐姐的眼睛望着别处。一个暑假了,姐姐拒绝和小糜有目光和语言上的任何接触,小糜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却又说不出。
总之,整个暑假,爹娘常说的就是小糜的学怎么念?他们在柳河镇无亲无友,住哪儿?娘就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说:“小糜呀,要不咱就不念了吧?”
小糜就用很亮很亮,亮得能流出水的眼睛看着娘。娘就叹口气,垂下了眼皮,说:“一女孩子家,念书念多了又啥用?到末了还不是就粥喝了?”
可小糜就是想念书,娘活了半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高密县城,她这辈子,不想过得像娘一样。像姐姐那样也不行,自从有了婆家,姐姐的未来生活,已经能看到雏形了,就是嫁给小柴,给他生一群儿女,当个修摩托车铺的老板娘,每天坐在铺子门口,高一声低一声吆喝着顽劣的孩子们。
小糜喜欢读小说,各种各样的小说,尤其是琼瑶的小说,她常常捧着书想象小说里的城市想象得出了神,觉得大城市美好得很,天堂一样,然后为自己是在庙子后村的农民的女儿而心酸、难过。
她想去琼瑶写的那种城市生活,遇见一个她写的那样的美好男人,一起地老天荒。
她总是想啊想啊,把自己想得忧伤极了,好像爹娘把她生在庙子后村,就是把她欺负了一样。老师经常拿教杆敲着讲台上那张破桌子训不好好听课的学生是没志气的东西,只配当一辈子农民!让小糜更加觉得,生下来是农民,是老天的惩罚。
所以,她必须念书,还要好好念,将来考大学,考不上大学考上中专也行,只要别让她当农民。所以,只要爹和娘说不念书了,她就眼泪汪汪的。